梁希生态美学思想探微
梁希先生(1883—1958)是我国著名林学家、林业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近代林学和林业杰出的开拓者之一,也是诗人和书法家。在中国首创了林产制造化学,传播了新的林业科学理论,提出了全面发展林业、发挥森林多种效益、为国民经济建设服务的思想,促进了新中国林业的蓬勃发展。
在长期的林业研究过程中,在进行林业资源的调查中,梁希先生不仅形成了对林木生长规律的科学认识,对森林资源的经济价值与生态价值的深刻认识,也对森林、对自然的审美价值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生态美学思想。本文试通过《梁希文集》中的相关文章及部分诗作,分析梁希先生的生态美学思想。
一、生态美——“美术化”、“天然化”与“民众化”的统一
生态美学是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当代存在论美学,它包括人与自然、社会及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生态美学反映了审美主体内在与外在自然的和谐统一性。审美是审美主体的心灵与审美对象生命价值的融合。它超越了审美主体对自身生命的确认与关爱,也超越了征服、掠夺自然的实用价值取向,实现了审美主体将自身生命与对象的生命及世界的和谐交融。生态审美意识不但是对自身生命价值的体认和对外在自然审美价值的发现,而且是生命的共感。生命的共感既体现了生命之间的共通性,也反映出生命之间的共命运感,是人与自然的生命和弦,而并非自然的独奏曲。
《西湖可以无森林乎》就是梁希先生生态美思想的集中体现。在梁希先生看来,生态美是自然美与艺术美的统一,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西湖之美恰恰体现了这两方面的统一。
为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被千百年来人们广泛传颂?为什么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忆江南》中发出“最忆是杭州”的感叹?而又令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魂牵梦萦、流连忘返?梁希先生指出在于杭州有西湖和西湖之美。“夫杭州何以能颠倒众生,何以能吸引古今来才子、佳人、诗翁、词家、羽客、缁流、英雄豪杰,使之如醉如梦若颠若狂,或来而不能去,或去而不释思乎?曰:有西湖也。西湖何以能独擅其胜,垂千数百年而不衰?曰:山清水秀而风景佳也。”①“山清水秀而风景佳”是西湖吸引人们的根本原因。人们来到西湖,是来欣赏西湖优美如画的风景。
西湖之美,在于达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境界,实现了生态美与艺术美的巧妙结合。梁希先生描绘了一幅西湖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美学图景:“春水红船,境如天上;秋山黄叶,人入画中。此一幅天然摩诘图,悬之武林西郭门外,娱乐人目,怡人心,使人思,致人歌,何其美也。”②西湖像一首唐代著名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字摩诘)的山水诗,又是一幅充满意境的中国山水画,既有“美术化”的美学意蕴,又是“天然化”的生态场景。西湖中,山水、树木、游人情景交融,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沉淀了人与动植物、人与环境和谐共生,体现了情与景的高度融会,达到了生命流动与融通的生态美学的最高境界。
“云影山光,触处皆是,高人来此洗眼,名士于此清心,何其真也。”③西湖的美景不但让人赏心悦目,而且能涤荡人们的思想、净化人的心灵,人们在欣赏西湖美景中,体验了环境的美、领悟了生命的真、激发了心灵的善,实现了真善美的统一。山水美景不为部分人所独享,广大民众都可以尽情领略,是大自然对众生的平等恩赐,又实现了“民众化”。因此,生态美又是生命平等与社会公正的和谐统一。
“杭州之西湖,有山有水,美矣。”④西湖之美,根本的原因是由于西湖的生态环境,在于西湖丰富的森林资源。“而山无林荫,水无树影,可谓尽善乎?未也。”⑤如果没有森林、树木,西湖就失去了美的依附基础。树木、森林被乱砍滥伐一空,造成“山无林荫,水无树影”的局面,而且失去森林的西湖,清凉比不上莫干山,清秀比不上天目山,雄伟不如庐山,又没欧美日本等山温润。除了有几座较有名、历史较长的寺庙外,西湖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客从莫干来,则嫌其热,从天目来,则嫌其俗;从庐山来,则嫌其平,而从欧、美、日本来则嫌其干燥无味。盖除名庵古刹外,森林皆滥伐一空,名胜去何?”⑥)。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梁希先生将西湖之美与西施之美进行了类比,西湖之美与西施之美,都具有天然美的姿质。西施之美在于其天然的发眉肌肤,失去了这些,西施还美吗?而西湖之树木、森林就相当于西施的发眉肌肤,“名胜犹美人也,西湖犹西子也”①。对西湖的林木进行乱砍滥伐,盖上楼堂馆所,无异于剪去西施的头发,剃去西施眉毛,伤害西施的肌肤,“削西子之发,剃西子之眉,伤西子之皮,而饰以金玉钻石,被以纱罗锦绣,则人皆掩口而笑矣”②,即使给她戴上漂亮的金银首饰,穿上绫罗绸缎,见到她的人都只会掩口而笑。
如何恢复西湖之美?作者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就是造林。造林使“苍松翠柏,种满龙井、虎跑,布满牛山、马岭,盖满上下三天竺、南北两高峰”③,还西湖的本来面目,恢复西湖的生态环境,发挥西湖的生态调节功能,实现西湖生态价值与审美价值的统一,西湖才能“严冬经霜雪而不寒,盛夏金石流,火山焦而不热”④,天下的游人也才能尽情游玩、流连忘返,从而重新达到西湖“美术化、天然化、民众化”的和谐统一。
二、生态审美的体验与追求——家园意识与诗意地栖居
家园指物质层面的土地、房屋、故乡与生息地等,以及情感所依附和家庭与生活。家园概念既体现人与地理空间的关系,也包括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⑤“家园意识”是当代生态美学观的基本范畴之一,它凝聚了人类对自我和存在的思考,对诗意地栖居的向往,强调了人与自我、他人、社会的一体性,是个体对存在与环境、社会关系的理解,是个体对自然、社会的精神归属感,是“人的本真存在的回归与解放”⑥。
作为中国近代林业的开拓者和新中国林业的奠基人,梁希先生有着浓厚的家园意识。他认为大自然是我们的家园,森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森林不仅具有经济价值,关系民生,它还是人类的家园,为我们提供生态庇护。在《民生问题与森林》中,梁希先生首先将时代划分为三:第一个时代,原始时代和游牧时代;第二个时代,人文进化的时代;第三个时代,19世纪以后,即工业化时代。并在此基础上系统论述了这三个时代中森林对人类的作用。在原始时代,全球都是树木,人们在森林里生活。衣食住行都依靠森林,森林是人类的发祥地,是人类生存的摇篮,是人类最初的家园。“森林是人类的发祥之地。人类所以能够发达到现在的地步,都是森林的功劳。”⑦在人文进化时代,尽管人类的物质条件有所改善,但“衣”的暖和、适体,“食”的适口、精致,“住”的舒服、美观,“行”的省力、快捷,“一半靠着农业,一半靠着林业”。到了工业化时代,工业化使森林面积缩小了,但林产品及新产品的改良,仍然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梁希先生还详细地论述了林产品功能及在人类“衣食住行”等生活实践中的应用,指出了森林对人类生存的生态价值和在人类生活实践中的实用价值,证明现代建设与现代生活同样不可须臾离开森林。
家园意识和对林业发展的关注,是梁希先生挥之不去的情怀。1939年,梁希先生在《造林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中写道:“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天经地义要森林……我们为我们的国土保安,我们为我们的水源涵养,我们为我们的山村建设,我们为我们的材料供给。”对祖国的大片荒山得不到绿化而焦急,为在国土上造林而奔走呼号:“前人不肯种树留给今人,今人又不肯种树留给后人,不顾将来,试问荒山荒到几时才了呢?”他呼吁:“我们要高瞻远瞩地施行百年大计,要宽宏大量地救济农山村,要急起直追地经营国有林。”①
在《〈中国林业〉发刊词》中,梁希先生对中国数千年来对森林的破坏进行了批评:“大自然对得起中国,中国人曾对不起大自然。”几千年来,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人们,从开山耕地的农民、砍柴的樵夫到派人大规模毁灭天然林的国民党政府,都对大自然犯下了错误或罪行,使全国只剩下百分之五的林地。但是,“斧斤不尽山林劫,天地无私草木春”。他殷切地希望,发展林业要像教育一个野孩子一样,“要他懂规则,守纪律,不乱发展,不自暴弃,扶他走上正轨”,让他衣食饱足温暖,身体健康强壮,发挥他的能力,贡献社会,“但也不允许从他身上作过分的剥削”②。将大自然看作自己的家园,把发展林业当作教育孩子,正是这种深切的家园意识,成为梁希先生为中国林业事业奉献一生的巨大动力和精神支柱。
“诗意地栖居”则是梁希先生的审美追求。“诗意地栖居”一词出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他在《人,诗意地栖居》中这样写道: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
仰天而问:难道我
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
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
来度测自己。
……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③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在享有物质生活的同时,能够在精神的家园中“诗意地栖居”,这是一种至上的境界。人们渴望物质生活的富足,更渴望精神家园中充满美好的情愫。这是一种诗化的生活,是一种诗意的人生。
“诗意地栖居”作为生态美学的重要命题,其内涵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强调人爱护自然、善待自然,对应的是工业化以来在工具理性控制下人的“技术的栖居”。旨在通过人生艺术化和诗意化来抵制科学技术所带来的个性泯灭以及生活的刻板化和碎片化。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愈来愈被物化,不再用哲理的眼光审视自己、观察事物、对待生活。而在人们满足物质享受的同时,带来的是自然资源的过度利用,环境的破坏与精神家园的迷失——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声色犬马、唯利是图。因此,“诗意地栖居”主张摆脱对大自然的征服与控制,回归人与自然关系的本真状态,从而使人类美好地、诗意地生活在世界上。
梁希先生在进行林业研究的过程中,特别是在林业资源调查工作实践中,通过与大自然零距离接触,激发出对自然生态的独特审美心理,产生“诗意地栖居”的审美体验。这一体验,我们可以从他的诸多诗作中读出。如梁希先生1950年9月在西北林区考察期间所作的《秦岭林场晓起》:
荒村数户邻,花露挹清晨,犬吠初来客,禽呼未起人。
林深山色秀,滩浅水痕新,细草微风里,高秋似仲春。①
清晨,宁静的小山村,林木森森,山色秀丽,浅滩溪水,微风吹拂下,野草轻轻摇动,花瓣上的露珠在早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这时有客来访,惊动了警觉的鸡犬,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忙碌而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这首诗极具画面感,是一幅生动的山村生活画卷,体现了作者对平凡而充实生活的追求。
又如《牧童》:
风动一山幽,牧童山上头,不知人去处,林下散黄牛。②
该诗中,有山、风、草木、黄牛,还有贪玩的牧童。这一人与动物、植物和平相处的田园诗般的场景使人不得不心向往之,产生令人沉醉的审美心理体验。
又如《骑驴上割漆沟》:
高山流水路悠悠,红栎青松割漆沟,添个白头驴背客,许教入画更风流。③
作者骑着毛驴,在割漆沟弯曲的山间小路上缓缓行进,眼前有高山流水,两边是红栎、青松,俨然一幅“溪山行旅图”,而作者的心中怎能不产生融入自然、徜徉其间而乐以忘忧的审美体验呢?
此外,还有他在川西期间的诗作,如:
细雨斜风苏马头,绿杨荫里小停舟,今朝说是鱼虾市,圩里人烟一瞬稠。《苏马头(在锦江)》④
点点芦花浅浅湾,田家桑竹两三间,乐山人说江南好,我说江南似乐山。《乐山(嘉定)郊外》⑤
这些诗句中,作者置身于不同的生活场景,或山间、或田园、或湖边、或集市,人们为了生活而奔忙,为生存而作息,但一切都遵守自然的规律,利用自然而爱护自然、取之自然而善待自然、依靠自然而又感恩自然,人、动物、草木、禾苗、森林、高山、大地,大家共存共处于生态系统中,一切那么和谐,一切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那么天然成趣,在作者的心目中,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世界吗?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是令人向往的“诗意地栖居”。
三、生态美的实践与追求
梁希先生不但深刻地理解了生态美、用心地体验着生态美,而且努力地实践着生态美。他不仅传播了新的林业科学理论,提出了全面发展林业的思想,还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号召人们种树造林,装点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在《让绿荫护夏,红叶迎秋》中写道:“山青了,水也会绿;水绿了,百川汇流的黄河也有可能渐渐地变成碧海,这样,青山绿水在祖国国土上织成一幅翡翠色的图案。……林业工作是做不完的,绿化要做到栽培农艺化,抚育园艺化;要做到工厂如花园,城市如公园,乡村如林园;绿化,要做到绿荫护夏,红叶迎秋。……这样,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全部都成一个大公园,大家都在自己建设的大公园里工作、学习、锻炼、休息、快乐地生活。”①梁希先生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祖国成为一座山美水美人更美的生态园的美好蓝图。
在《新中国的林业》中他又发出了“替河山装成锦绣,把国土绘成丹青”的豪言:“一幅美丽的远景:无山不绿,有水皆清,四时花香,万壑鸟鸣,替河山装成锦绣,把国土绘成丹青,新中国的林人同时是新中国的艺人。”②林业工作者,不仅仅是造林人,而是装点祖国锦绣河山的艺术家,是生态美的缔造者。
梁希先生认为,振兴中国的林业,不能一蹴而就,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为此,1946年,梁希为中央大学森林刊物《林钟》写的复刊词中向林业工作者提出了著名的敲击“林钟”号召:“林人们,提起精神来,鼓起勇气来,挺起胸膛来,举起手,拿起锤子来,打钟,打林钟!……一击不效再击,再击不效三击,三击不效,十百千万击。少年打钟打到壮,壮年打钟打到老,老年打钟打到死,死了,还要徒子徒孙打下去。林人们!要打得准,打得猛,打得紧!一直打到黄河流碧水,赤地变青山。”③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梁希先生为实现生态美的不懈追求。
纪念梁希先生,发掘梁希先生的生态美学思想,对当前我们建设美丽中国有着重要的启示。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美丽中国”体现着自然美、生态美、环境美,是生态文明建设的目标。几十年前,梁希先生“美术化”、“天然化”与“民众化”的统一观点,可以说与“美丽中国”的内涵不谋而合,这也说明“美丽中国”是千百年来无数中华儿女心中的梦想。生态美学已经提出:让艺术回到生活,让生活艺术化。美的生活需要美的创造,“美丽中国”的目标也是让炎黄子孙过上“诗意地栖居”式的生活,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而梁希先生倡导的“敲林钟”精神,更为我们指明了实现“美丽中国”梦想的努力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