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翔:高原生态引领我攀登终生(二)

发布时间:2021-03-11浏览次数:3文章来源:南林大博物馆档案馆文字:摄影:责编:审核:

    本文作者;徐凤翔,1931年生,江苏丹阳人。2016年徐老师亲自到档案馆送来该文并介绍有关情况。该文载于《今日科苑》杂志。


驰骋羌塘

    我们的西藏高原生态研究,重点在藏东南,但西藏高原的主体,毕竟是广阔无垠的高原面。所以,探访藏北高原,方才是全局地考察研究西藏高原生态。

    1992年,我们沿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上之间的雅鲁藏布江水系上溯,经马泉河、孔雀河、象泉河、狮泉河,西至距克什米尔60公里处。折向东,横贯羌塘大草原,至森林草原地带的类乌齐,达金沙江。而后返至当雄草原,南下经藏中河谷,达藏东南,我们的大本营——高原生态研究所。绕了大藏北一圈,历时月余,行程近14000公里。

    在仲巴到普兰一线,我们沿着马泉河边的沙丘,疏草和矮草地,越冈底斯山,向著名的冈仁波齐圣山和玛旁雍圣湖而去。为了赶路,我们行至天色全黑,夜晚10时许,只见前方有灯光闪烁,还庆幸遇到了小村或农舍,没有想到,接近时,才发现是遭遇了狼群,大约有十几只。在车灯的照耀下,狼眼反射出棕黄或绿光,在车前跳跃嚎叫。而我还居然冷静地发布三条指令:一是打开前后车灯,因为狼怕火;二是鸣笛,想以声音吓退狼;三是放慢车速,等大车同行。于是,上演了一幕:万里高原,车声大作,灯光通明,冲出狼群的“壮观”景象。

    次日清晨,拐了一道弯,冈仁波齐雪峰和波光晶莹的玛旁雍错就盈盈在望了。我们穿行在拉昂错与玛旁雍错之间的土“埂”上,左顾右盼,因为拉昂错被称为“鬼湖”(实际是咸水湖),而玛旁雍错是海拔4587米、湖深77米的高原淡水湖,是信男善女远道赶来沐浴,净身、净心,然后转山的圣湖。

    扎达,是喜马拉雅山南坡西侧的一处独特的沟盆地带,是著名的古格王朝的所在地。既展示了亘古恢弘的地史,又留存了悲苍的历史遗址。由于位置更西,干旱程度更强,气候与景观较普兰更为干荒。

    大规模的典型的土林景观。沧海幻化,昔日特提斯海中,不同质地、不同硬度的岩层沙砾,经水力托举,再经风力雕塑,形成了现代风蚀地貌。那恢弘的水平岩层被强烈地切割成垂直的土柱,或群聚呈丛林、宫殿,或单体呈宝塔、佛像。尤其在四周高岗上,更加峰林殿宇、起伏巍峨,使我恍若进入了一座迷幻之宫,一座地质、地史的博物馆。

    放眼远眺,那大尺度的水平岩层,脱海成陆,多么气壮山河的地史历程啊!一本巨大而现实的天书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真想双膝跪地,以自然小民之身,向高天朝拜、向历史的风尘朝拜、向古往今来的圣灵朝拜。

    阿里的首府——葛尔,又称狮泉河镇,海拔4300米,年低温-35℃左右,年降雨量80毫米左右,总体环境是:疾风常吹,雪少而暴,雨丝飘忽,骄阳炙人,荒滩疏草,人烟稀少。真是高亢、高寒之地,被认为是“世界屋脊”。我们目睹的葛尔小镇却是荒凉中有生机,过去这里沿河的红柳,成带密集,株高可达3~4米。而今,由于城建和人居,不但红柳被砍伐殆尽,而且刨根断源,致使红柳难以更新再生、恢复生机。房顶堆积着树枝、树根等薪柴,主要取之于红柳。

    万里羌塘,也是千湖之域。面积5平方公里的湖泊有300多个。至于小湖、沼泽、湿地等,更是星罗棋布,波光闪烁。

    前往色林错的过程,也颇有戏剧性。我怀着向往,决心去色林错近观。但进湖途中,道路极为泥泞,小车车轮几乎一半处于泥中,挣扎着前进,起伏颠簸,犹如再沙发上狂跳迪斯科。这是水域旱化、碱化、退化的反映。

    沿途,我们也经常与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这些高原的三大主角生灵相遇。藏羚羊的迁徙,据说甚为壮观。怀崽的母羚在公羚的护卫下,大群体的进入荒寂的“无人区”深处。产仔过程正是雁群北上之时,雁群以胎盘为食,而幼羚以大雁的排泄物为食。时间精准,适口性强,如此的食物链结构,真是绝妙的节约型互惠、互利、互补的范例。产后,添丁兴旺的藏羚羊家族开始回迁。公羚羊更发挥了爱妻、护仔的作用,行走在羚羊群的队首和外围,还不时地帮幼羚过浅水、跨沟坎,用它长长的羚羊角温柔地托举着、“扶持”着幼羚,绅士般地完成世代繁衍的生命历程。

    藏北的草地,深、浅、宽、窄的车辙,或平行,或交错,放射状伸向远方。其中更有各种野生动物的行迹,或队列整齐,或蹄印杂乱地迁徙、游走的小道。当时,阳光从侧方射来,光影与角度极佳,我很想停车拍摄这无垠的草原上“处处无路处处路,宁静之中蕴生机”的情景。

    我更叹服草地的生命力和奇特的生命现象:清晨,阳光乍现时,草层上会出现1米左右高的雾岚,袅袅升腾,如梦似幻。让周围的景物以及远山都显得朦胧起来。原来是草叶上的露珠雾化和土壤毛细管现象。我不禁联想到,那油菜花田上层飘忽的花粉雾,把空气都染成嫩黄色了。这些中微观的生物现象,对旅行中的人来说,也甚为醉人。

    我们由当雄草原、念青唐古拉山口向东,至拉萨河源流的麦地卡。这里是高寒、干荒疏林带,一片大果园柏疏林,面积约有500公顷,分布在海拔4200至4500米的垂直带上,形成了满坡苍绿。其中不乏长寿古树,我们调查到有高19米,胸径1.7米的立木。圆柏属缓生树种,但寿命较长,可耐干、寒、瘠薄生境。能长至如此粗壮的古树,寿命肯定超过千年了。

    殿宇众多的热振寺,坐落在大果园柏古林的下缘,反映了人文历史、古庙与古树互为依存的关系。

    纳木错是我国湖泊面积的第二、海拔最高的高原湖,被藏族人民尊称为天湖。它的主体是咸水,但是还承接了念青唐古拉山冰川雪水,所以咸水、淡水混合。湖区的扎西半岛上,发育着显著的冰水冲积扇和溶洞、天生桥等岩溶地貌,堆砌耸立的奇峰怪石,犹如守卫天湖的天神门将和刀锋画戟,更衬托这天湖的圣洁和威严。

    藏北之行,我们八人二车,真是“头枕着边关明月,身披着雨雪风霜”,人虽极度疲惫,但收获颇丰,车虽耗损破旧,但运行正常。安全地返回到科学的小庙——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

    我回顾此行,苦则苦矣,累则累矣,但这是高原生态事业的必须。我始终明确:藏东南是研究高原生态的核心地,而藏北羌塘是高原生态的主体。不朝觐与考察它,不能构成高原生态的全局。

    我曾把高原生态的类型归纳为:冰、水、草、林、脆五大类型。藏北羌塘基本上涵括了生态脆弱区的高、寒、干、荒、风、沙、陡。

    所以,此次也就是生态脆弱区之行,此行当然必须,此行当然有极大的收获和启示。生态脆弱区的关键是“脆”,这一个“脆”字了得!“脆”字给人们的印象似乎是:环境严酷、资源匮乏、不宜人居,无法改善。因而,一提藏北,心生恐惧,视为畏途,称其为“无人区”,甚至“生命的禁区”。其实,这是一种谬误。

    藏北不是无人区,只是少人区,还是勇者、韧者之区。藏北更非“生命的禁区”,而是顽强、坚韧的生命的自由之区,既有植物,也有动物。


珠峰拥绕

    我们若临空环视:横空出世的大高原,由三级大台阶构成,其中心是恢弘无垠的高原面,而四周峰峦叠嶂,托举着、拥绕着这一方惊世的、独特的地理单元。周边山系是高原成型之构架;护卫四方之玉屏风;迎风面、背风面之分水岭;蜿蜒于南天之白色巨龙。千峰耸立,沟壑深邃,气象万千,是全球独一无二的生态制高点。

    对于地处西藏南缘、横贯东西2400多公里的崇山峻岭组成的大山系——喜马拉雅,更是被世人既敬又畏、既近(文字上)又远(现实中)的独特地理单元。而其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更是充满了神秘感,似乎高不可及。但是对我来讲,喜马拉雅山系和珠峰是研究高原生态的重要而特异的范畴。

    我曾两次敬谒珠峰大本营,一次高空环绕珠峰及喜山群峰。

    1992年的珠峰大本营,海拔5400米的山岗上,绒布寺和佛塔宁静地矗立。我们在冰碛台地上,只看到两间“干打垒”的牧民小屋,人迹和鸟声皆无。那一种绝对的万籁俱寂的氛围,似乎把人引向了圣洁的天界。

    我们静静地拍、静静地观、静静地采石取草(采标本),唯恐打破这一片静、净的天地。这一次可算是“静谒”珠峰。

    2001年,新世纪伊始,在世界自然基金会的赞助下,我立项进行大高原生态对比考察。所指大高原,是因西藏(青藏)虽是高原的主体,但不是全部。而大高原者,包括我国西部整体性的三大级台阶:一是蒙、新、黄土高原;二是西南——云、贵、川高原;三是最高级——青、藏高原。这使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到:我国高原的整体、恢弘、高亢的气势和生态制高点的价值。

    当我们第二次敬谒珠峰大本营。我急切地想看那个小冰碛湖是否安在?遗憾地是:冰碛湖已经干涸!我的心情诚然凄凉,小湖的干涸与冰碛垅的毁损,虽然也有自然因素,但过多的人为活动,是生态脆弱区难以承受之痛。

    在此处,我倒真是极目千山,心情豪迈。我感到,我们西藏高原的冰雪生态系统,真是一个规模极大、影响深远的生态系统。而我背倚着五座8000米以上的雪峰,即: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8501米的洛子峰,8470米的马卡鲁峰,8153米的卓奥友峰,8012米的希夏邦马峰。

    我赋诗曰:

    白首冠环球,玉洁写春秋。

      遥祝人寰处,坡绿碧水流。

    前两句是赞珠峰,后两句是以珠峰的名义对世人的期盼。

    我第三次拜谒珠峰于天际环飞。时间是2009年,当时我吹嘘“芳龄80”。

    我们经“瀑布一条街”的樟木口岸,出境至尼泊尔。在这里乘中型飞机,专程绕喜马拉雅雪山、珠穆朗玛雪峰而行。仿佛进入了冰雪世界,千峰晶莹,万壑葱茏。那海拔6000米以下的雪峰都忽略不计了,只见海拔6000—7000米的雪峰8座,海拔7000—8000米的雪峰6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峰5座。真是“琼楼玉宇”,我仿佛是“羽化登仙”了。

    俯观大地,既有各色深浅之绿,更有各色斑驳破损之黄,探究不尽,任重道远。一息尚存,不落征帆。

    如果说,珠峰是环绕大高原的众山系的首领的话,那么支撑的骨架、护卫心胸的“肋骨”就是周边起伏的沟壑,抬升起宏伟的大高原。喜马拉雅山南侧的四个半封闭的、幽深的峡谷,是构建大高原不可或缺的组分,而且是拥绕冰峰雪岭的耸立的“碧玉簪”和绿帷幕!

由东向西,我考察过错那、亚东、樟木、吉隆四个沟谷林区。  

    1 错那林区

    去错那是我得知那里有古沙棘林和小熊猫(属浣熊科,而非大熊猫的幼体),是为探访它们而去。所经之处西藏第一宫“雍布拉康”高耸在雅砻河谷山坡脊顶上。在其上纵观雅砻河谷湖盆,农田平整而宽广,庙宇和藏王寺等古迹点缀其间。经过乃东、泽当,在喜马拉雅山海拔4200米左右的岗面上,考察了沙棘疏林,的确有树高10余米,胸径1米左右的古树。

我们在东嘎村旁,一片10余公顷的江孜沙棘古林,胸径多1—2米,树高18—20米,疏密适度,树冠开展,一串串黄色的果枝密生,老茎苍劲虬扎,林地落叶缤纷,牛羊疏疏点点。该片林分树龄800年以上。

    再由错那县城一路曲折南下,经冷杉林、油麦吊云杉林、云南铁杉林、至海拔1500米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的勒布区,这里与印度的常绿阔叶林隔沟连坡,是小熊猫的栖息地。

    返程时,攀上冈底斯山,还看到了一处寺院绿化、改善环境的实例。桑耶寺的庙宇四周有高2米左右的多刺灌丛,把桑耶寺圈围得似一条绿色镶边的大船,停泊在苍黄的高原坡面上。我仿佛看到了神话中的诺亚方舟,庄严地、生机盎然地显现在高天厚土之中,这座沙漠中的绿洲(绿色的诺亚方舟)被奇幻的、金色的光芒所环抱!

     2 亚东林区

    进入亚东林区,从江孜东向,经海拔4100米的多庆湖、帕里镇,南下入沟,直至海拔1600米的下司马镇(亚东县府所在地)。这一线沿亚东河而下,山体也是按规律地分布着暗针叶林、如柱的铁杉林和整齐的乔松林,以及常绿阔叶林。

    亚东沟是20世纪50年代从印度进入西藏的通道,开发较早。森林伐后,呈疏林和迹地。但是由于近溪的湿润环境,迹地上多绿草萋萋,野花绽放,反倒有恬静悠然的感觉。

    我们调查了几块乔松林,那一年生长两轮的乔松,高生长迅速,所以林分修长,株间密集,是温润气候的反映。考察过后,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处温泉区,享受了一下露天沐浴的野趣。几间木屋隔成露天的大、小浴池,他们安排我在较上游、水温最适宜的回水区,使我被那水汽氤氲、轻柔浮动的温泉水所包被着,抬头可见一方澄蓝的天空,飘忽的浮云似乎把水汽携上空中,还不时有一两只小鸟鸣声“唧唧”地飞过。那个安静、幽静的氛围,真似乎把人的身心都洗净了。

    3 樟木林区

    樟木口岸属于典型的V型谷,又因与尼泊尔沟谷相连,暖湿气流翻涌而上。沟中浓云飘忽,湿度极高。立木与灌丛都处于云雾缭绕之中,草本蕨类的叶面上,犹如水洗,水珠淋淋。而岩石峭壁上,长短瀑布连绵断续,因此,我们称之为“瀑布一条街”。

此地是中-尼比邻之处,一水相隔,一桥相连,两坡遥望,植被同型。人际间的关系,其实是可以自然地、平和地共处。在这一带湿润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中,我们识别、采集了丰富的植物标本,调查了林分、巨树。甚至还测量了火烧迹地的站杆木。

    樟木考察,收获虽丰,吃苦也不少,各种嗜血性昆虫,骚扰严重。旱蚂蝗一日数十条附身也是常有的事,但与此后在墨脱考察时,一天身负400多条旱蚂蝗的惊人纪录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4 吉隆林区

    最西侧的吉隆沟,途经佩枯错,这也是一个咸水与淡水交汇的高原湖,是日喀则地区最大的湖泊。长椭圆形的佩枯错,似一只蓝色的宝葫芦,横卧在冈底斯山的岗面上。四周有疏草荒滩,也有垫状灌丛,我们在夕阳的映照下,抢拍下草原金秋的美景。

    吉隆属U型谷。这里的特点是森林保存得较为完好,有连绵的冷杉、云杉和云南铁杉、乔松等。更有多种珍贵树种,如西藏长叶松、长叶云杉和红豆杉,或单株,或成林,高大挺拔。

    西藏长叶松在西藏仅产于吉隆,针叶长20—30公分,林下更新极好,有明显的幼林层。长叶云杉也是西藏仅产于吉隆的树种,叶片较长,小枝下垂,树冠很为柔和婀娜,我们曾调查到胸径2.4米,树高50米的立木。我们感到在温湿度较为适中的地区,物种的分布、交错、融合性较大。所以,我们在此地见到了诸多珍稀物种,而且生长优异。

    我们沿路下沟,经过江村、冲色,直至与尼泊尔交界的热索桥,这里是海拔1500米左右的宽阔谷口,近乎干热河谷,出现了仙人掌群落,高1—2米,开着黄色的花朵,长势良好。

    回顾我三十余年的对高原生态学习、考察生涯,峰、谷、点、面,也仅仅是走了主要线路、典型生态类型。但是高原对我的教化,真是既深又透。而其“化”,是有化有不化,不化的是对高原的愈浓之情,对高原情结的愈紧之结;化的是,我的心愈来愈柔化了,面对万物生灵,我充满了爱慕、爱怜、爱护之情。

    于是,我急切地回报,就是向外界展示高原的山川之壮美、资源之丰美、生态之优异与脆弱。我作为一名把高原视为家园、护若珍宝的高原之子,似乎充当起了高原的“代言人”,为西藏“正名”(以往多误认为西藏即荒凉),呼吁共享与共保。

    我深感高原范畴生态脆弱地区所占比重甚大,若有破坏,退化易而恢复难,资源衰竭快而更新慢。所以,痛感仅以唯美求共保,远不能奏效,而应如实反映生态脆弱及所遭受的破坏,以警示求保护。以期高原的父山、母河、云朋、松友,健壮,纯净,生机勃勃,持续发展。因而,只要有机会发言、撰文,无论时间、地点、场合、对象,我必倾情、如实地介绍西藏,阐述生态,吁请环保,传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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